擺脫了高三的非人生活,在就讀了學風自由的大學之後,相對閑散很多的生活步調,以及中文系的課程薰陶,讓我回想了起許多記憶的片段。它們使我得以用更加細膩的方式,去耙梳過去十八年人生中的種種。也因此,我找到和家人間許多平凡、對我來說卻十分值得一說的故事,並起了想要好好書寫它們的念頭。

 

    這天,突然讓我有了提筆衝動的人,就是家裡的二阿姨。外婆有五個孩子,對現在的我而言,就是大阿姨、舅舅、二阿姨、三阿姨和媽媽,但是在年幼的我心中,卻是不存在二阿姨這號人物的,因為在我出生之前,她便已經過世了。

 

    二阿姨只存在隻字片語中,通常都被叫做「阿貞」。我這一代孫輩的孩子裡,只有大我五歲的表哥曾經見過她。而且因為表哥是舅舅的兒子,所以就算要稱呼,他也只可能叫她「二姑姑」,所以事實上就連「二阿姨」這個稱呼,都是沒有人對著她喊過的吧。對於我而言,她理所當然是一個半透明的存在,飄忽於長輩們的記憶中。

 

    也是在久遠得模糊飄忽的童年裡,我曾經聽過一個傳說。在傳聞中,據說脖子後面帶有有痣的人,都是上輩子在奈何橋上,不願意喝下孟婆湯忘卻一切的人,他們生來就帶著上輩子未了的心願。這個傳說讓當時的我非常感興趣,因為就我所知,凡是帶有外婆家那邊血緣的女人,幾乎都有這麼一顆痣,其中包括了外婆、大阿姨、三阿姨、我媽媽以及我自己。

 

    或許因為被外婆帶大,我對母家那邊一直有著莫名而執著的眷戀。外婆精明且個性強勢,補全了外公身為么子性格上有的缺失。即使是身為外孫女的我,都能清楚感受到外婆火爆與專制的餘威,更別說二阿姨和媽媽成長的時候。

 

    在那時,家裡的經濟狀況很差。外公換過各種不同的工作,卻都不長久,家裡又有五個嗷嗷待哺的幼子,對於孩子的照顧當然就難以周全,忙碌緊迫的現實也讓這個七口之家,沒有太多溫情的空間。本來就不多的寵溺,大約分了七成在身為獨子的舅舅身上,餘下兩分則在做為么女的媽媽身上,剩下的才是三位阿姨。

 

    夾在獨子和么女之間,實際只比媽媽大了一到兩歲的二、三阿姨,大約會是最尷尬的兩人了吧。她們必須承擔「姊姊」的身分,不會有人想起她們其實也還小,對於么妹的妒忌,多半是曾經有過的吧。而或許正因為境遇相同,只差了一歲的二阿姨和三阿姨是關係最密切的,而我所得知關於二阿姨的種種,多半也正是出自三阿姨。

 

   據說,二阿姨和三阿姨也是長得是最像的。我只見過一次二阿姨的照片,看見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笑著,坐在公園的搖椅上,我並未看出她們兩個哪裡相似,卻從眼神看出她必定是聰慧的。而且不知道為什麼,當時年幼的我竟生出一種希望親近她、認識她的衝動。為什麼我沒有機會見到她呢?既然大家都說她和三阿姨最相似,那如果她還在,會不會像三阿姨一樣這麼疼我?那時的我心裡飄過的是這樣的疑問,有著不切實際的渴望。

 

     「妳二阿姨已經去當仙女了。」家裡的長輩們總是這麼說,卻從沒有人向我清楚的說過為什麼、什麼時候。對於華人來說,死亡是必須被避諱,從來都不能輕易宣之餘口的。朦朦朧朧地,我只能知道她是因為生病而過世的,不知曉得了多久,我才進一步得知了確切的死因是腦瘤,卻仍從未得知她死亡的年份。彷彿這是一個不能被觸碰的問題,我只能從表哥的年紀推算,她那時應該還未滿三十歲。

 

    二阿姨的死亡帶給這個家庭的,並不只體現在長輩們的閉口不談。在很多年後,我才知道「二阿姨」也還潛藏於他們的言行舉止之間,就像整個家族揮之不去的淡淡影子,雖然平時不會留意到,它卻是切實存在的。舉例來說,小時候我總不愛喝水、吃水果,外公卻會非常堅持並從不曾倦怠的勸我,直到我灌了下他拿來的一大碗水,或者是嚥下了那幾片水果。我在稍大之後才知道,原來二阿姨也是討厭喝水與吃水果的,也正是因為她的病逝,才造就了外公的異常堅持。

 

    二阿姨還喜歡看書。在三阿姨房間的角落裡,有著一小櫃沒人會去動的書籍,上面已經積了不少的塵埃。十歲左右時的我瘋狂沉迷於哈利波特,恰好在那裡看見了一本,就不顧自己的灰塵過敏取出了它,一問三阿姨才知道那本是二阿姨珍愛的書,我也就此擁有了它。

 

    那本書,就像是我與未曾見面的阿姨最大的聯繫。我更因此無數次的想像著,如果二阿姨還在的話,我或許就能與她暢談書中的魔法世界了,該有多開心啊!而另一方面,這個不可能實踐的幻想,卻給我帶來更巨大的惋惜之感。

 

    我對二阿姨的情感,曾經就僅只於如此,直到我聽到來自媽媽口中的一則傳聞。她說,有一個親戚來告訴她,「阿貞」去找了他託夢,說是因為外婆家樓上有神明廳,一樓就有門神守著,門神不讓她進去,所以才去找了那個親戚。而二阿姨留下的話就只有一句,就是她要和我媽媽及阿姨們,來世再做姊妹。

 

 

    這個傳言讓我想起了痣的傳說,想起了自己與二阿姨的諸多相似,更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畫面。

 

    當我還很小的時候,我們一家曾寄住在外婆家裡,那時媽媽為了讓我培養閱讀的興趣,只要晚上有空,她就會拿著繪本對我說床邊故事。而只要媽媽沒有時間,三阿姨就會代替她為我說故事,那也是我的童年裡最覺得幸福的時候。因為妹妹實在難照顧,我們一家四口擠在一間房也不太方便,我從四五歲開始,就都是和未出嫁的三阿姨睡一張床的,她也幾乎是我第二個母親。

 

    孩子的世界很單純,幸福永遠都是最簡單的加法。對當時的我來說,比媽媽或阿姨為我說故事,還要更加快樂的事情,當然就是她們兩個人一起為我說故事!我清楚的記得其中的唯一一次,她們一起說完故事後,分別躺在我的兩旁。雖然這麼說對爸爸有些抱歉,但是當時的我真的認為,那是最最幸福快樂的時候,也覺得只要有阿姨和媽媽陪著我,我就什麼也不缺了。

 

    大了以後,我個性算是早熟,心思也遺傳了外婆那邊的細膩,和媽媽的日常相處中有些時候也像是姊妹,一聊起來就有說不完的話,也時常交流一些心裡的細微感受和秘密。甚至高中那幾年裡,爸媽吵架比較兇,因為內容是家務事、又怕外婆擔心或責罵,媽媽會吐苦水或尋求寬慰的對象,就只有兩位阿姨和我,這更讓我恍然覺得自己和媽媽,實在和普通的母女有些不一樣。

 

     對媽媽、阿姨的依戀,再加上關於二阿姨的種種,讓我在冥冥中覺得自己很可能就是二阿姨的轉世投胎。脖子後方的痣,也是為了回到這個家庭所付出的代價。這些猜測一點根據也沒有,但我就是莫名的相信了。

 

    這樣的感受與隨之而來的微小糾結,也被我放大寫進了小說裡。我讓男主角重生成為表哥的兒子,重新開始未盡的故事,並在知道真相後在對自我的認同間徘徊。他不再是前世的那人,但是因為帶著記憶與希望,他也不可能單純只有這一世的身分,所以他迷惘、搖擺在兩者之間。到最後他發現,其實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重要,因為他就是他自己,無所謂是誰、又不是誰。

 

     我不清楚看了那篇小說的讀者們,到底對於這個答案滿不滿意,畢竟從某個尖酸刻薄的角度來說,這答案就是在說廢話,就連這樣的糾結,也可能讓人感覺煩躁吧。況且這也確實不是那篇小說的主線,關於男主角和表哥的感受,我也沒有刻劃太多,可是無論如何,我還是忍不住把這些寫了進去,因為它是我的唯一解答。

 

    二阿姨和我之間,究竟有沒有這玄而又玄的牽繫呢?這個答案,或許要等我百年之後見了孟婆才能知道吧。現在的我,只清楚這些故事與疑問,將會留存在我的內心深處,雖對我的人生不會造成任何改變,卻也永遠不會消失不見。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散文
    全站熱搜

    漓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